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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01/12

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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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治区司法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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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


钟声晨练回来,正准备出门上班,手机响了,是局纠纷调处办公室主任小鱼打来的,小鱼在电话里急促地说:“钟局长,你上班了吗?你上班千万别到办公室来,那个……那个崔老太堵在你办公室门口了。”

钟声问:“哪个崔老太?”

小鱼说:“就是那个……那个三道河子镇疙瘩泉村的崔老太。”

钟声想起来了。钟声是一个月前调来县农经局上班的。之前,他是县法院设在乡里的基层法庭庭长。这几年,由于土地流转价格逐年攀高,土地升值,发生的土地纠纷案件越来越多。县上在很多年前就根据农村土地承包经营纠纷仲裁相关法规,成立了县农村土地承包经营纠纷仲裁委员会,专门处理农村土地纠纷案件。但由于仲裁委工作人员都是县农经局工作人员兼任,他们不是专业法律工作者,因而在纠纷调处裁决上就难免出现失误。县上需要一个懂法律懂审判程序的人来做这项工作,钟声被选中,便从一个基层法庭庭长破格提拔调任县农经局局长。钟声虽不愿离开他工作了近20年的法院,但组织调动,他不能不服从。加之土地纠纷仲裁也算是一项新事物。钟声向来喜欢挑战,是新事物就必然会存有许多挑战,钟声便欣然赴任了。上任第一天,钟声就接待了一位从乡下走路来上访的老太太――就是小鱼刚提到的疙瘩泉村的崔老太。老太太快80的年纪了,颤巍巍的,一口四川腔,让钟声这个土生土长的新疆娃连猜带蒙好半天才弄清老太太要反映的问题。老太太说她家的30亩承包地被人霸占走了,她家没地了,一家人活不成了。钟声第一天来上班。不知道什么情况,不好说什么,便说先调查清楚才能解决。老太太听了便坐在地上大声嚷嚷,说你们都调查好多年了,每次来你们都说调查,地是我家的,我有红本本。你们是共产党吗?共产党是不会不管老百姓死活的,你们……老太太嚷着嚷着便躺在地上打滚,小鱼和几个办公室同事忙跑过来,拉起老太太,说这是我们新来的钟局长,钟局长是从法院调过来的,最懂法律,局长不会不管你的事儿,你起来慢慢说。钟声听老太太说来反映问题都好几年了,又见老太太衣着褴褛,很穷困的样子,便心生怜悯。但听老太太说问题都反映好几年了尚未得到解决,想案情可能相当复杂,便说:“老人家,我是新来的局长,我叫钟声。您反映的问题,我们会认真调查解决的。至于您说都反映好几年了还没解决,这可能有其他原因。请您放心,我是共产党的干部,这衙门也是共产党的衙门,是不会不管您的事情的。您起来坐好,慢慢说。”老太太便起来,坐在椅子上,浑浊的眼睛盯着钟声,说:“你是新来的局长,你说我家的地能要回来?”

钟声瞟眼小鱼,小鱼便过来,凑近局长的耳朵:“难。”

钟声便问:“不是说她手里有红本本吗?”

小鱼便又凑过来,说:“复杂。”

钟声便感到问题可能真的很复杂,但面对老太太希冀的目光,钟声便觉得自己肩上有了责任。他想先调查清楚再作区处,便对老太太说:“老人家,您放心,这地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我们是人民的法院,我们会公正判决的。”钟声第一天来农经局上班,尚未完全转换角色,所以法院的术语就出来了。

老太太似乎听懂了钟声的话,又似乎没听懂,愣怔了会,却“扑通”跪在地上,流着眼泪磕头,连声说终于遇上青天了,我的地可以要回来了。钟声望着老太太,心便有些激动,觉得老百姓心地真是善良,但又觉得也有些可悲,事还没办就感恩戴德了。钟声心里感到有些酸楚,忙上前扶起老太太说共产党是不兴磕头谢恩的,你的事我们作为特事特办,并承诺在一个月内解决。老太太千恩万谢,钟声安排司机小张把老太太送回村里,事情就这样了了。

没想到,老太太反映的问题还果真复杂。

送走老太太。按计划,钟声第一天上任,是要召开全局干部大会,介绍新局长与全局干部见面的。但钟声说见面会就算了,以后同在一个单位上班,总有机会见面的,群众的事无小事,我们先研究老太太的案情吧。便叫小鱼把纠纷调处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召集起来研究案情。小鱼召集了人,又叫档案员把老太太的信访笔录调出来,小鱼便汇报老太太上访反映的情况:

上访人:崔淑芬,女,身份证号652523194208231141,系XX县三道河子镇疙瘩泉村村民,住该村,电话189XXXX5289。上访事由:反映其家庭二轮承包地30.8亩被村民张二壮强占的问题。具体情况:崔淑芬家庭1983年第一轮土地承包时承包了疙瘩泉村30.8亩土地,1999年土地二轮延包时崔淑芬家庭仍然承包该村30.8亩土地。2000年,因崔淑芬的儿子在村里开面粉厂、榨油坊没时间种地,便将30.8亩土地,以每亩200元的价格卖(流转)给本村村民张二壮,由张二壮种植至今。后来,由于崔淑芬儿子经营不善,欠了银行贷款和村民兑换面粉、清油的麦子和油葵,但最主要是崔淑芬的儿子涉黑和诈骗,被公安机关逮捕并判了刑,法院冻结了崔淑芬儿子所有资产,村民把崔淑芬儿子面粉厂、榨油坊砸了,机器被村民拆走抵债。崔淑芬儿子所属的厂房、车辆,还有在县城购买的两栋住房全部被法院拍卖归还银行贷款,只有崔树芬现居住的在疙瘩泉村的三间房子仍由崔淑芬一家居住。崔淑芬儿子出事后,其一家没了收入便没了生活来源。崔淑芬曾找过村里和镇上,要求要回现由张二壮种植的30.8亩土地,但村里镇上均以该土地流转时签有土地流转合同,为合法流转,不予受理。但村里考虑到她一家生活来源问题,给她家承包了20亩新开荒地,开始不交承包费,后村里其他村民开始交费,她家也得交了,从开始每亩20元逐年上升到现在每亩380元了。这次土地确权,村里把她家二轮承包地的土地承包经营权又确归其家庭,崔淑芬便觉得种村里的荒地要交承包费,而种自己的二轮承包地不用交费,所以又来上访了。

钟声插话﹕“这事不是很明确了吗,村里镇上咋没给解决?不是有说法,叫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乡吗?”

小鱼说:“村里不愿管,镇上说解决不了,就推到这里来了。”

钟声骂了句﹕“这群官僚。”便又问﹕“怎么解决不了?”

小鱼说﹕“当时崔淑芬儿子与张二壮签了土地流转合同,村里说,土地流转给别人了,白纸黑字,管不了。”

钟声说﹕“那崔老太还来上访干什么?”

小鱼说﹕“崔老太说合同不是她签的,是儿子私下签的,她不承认。再说,共产党不能把人饿死,她家现在没地种,要饿死了。”

钟声问﹕“那镇上啥意见?”

小鱼说﹕“他们也觉得崔老太家没地种,没收入,无法生活,也影响安定团结。他们找了张二壮进行调解,想通过镇人民调解委员会解决这个问题,但没有成功。张二壮不愿意调解。”

钟声说“张二壮为啥不愿意调解?”

小鱼说﹕“张二壮说这地是当时他用钱买来的,卖出去的东西咋能要回去?拉出去的屎还能坐回去吗?再说,崔淑芬家还欠他家2000多公斤小麦没给面粉呢,这事咋办?还说,崔淑芬是哭穷,她家儿子开了这么多年面粉厂、榨油坊,坑了邻近村多少人,就是现在一分钱不挣,也够她家吃几辈子的。”

钟声便皱起了眉头,说﹕“这些话都是瞎猜,解决不了实际问题。镇上咋表态?”

小鱼说﹕“镇上说调解是要双方自愿的,张二壮不愿意调解,他们也没办法,这事就撂下了。”

钟声说﹕“那崔老太就不找事儿啦?”

小鱼说﹕“好几年没找了。听说是村里给她有残疾的大孙子安排了个在村里打扫卫生的公益性岗位,就一直没找。”

钟声说﹕“现在咋又找了?”

小鱼说﹕“那不是这次土地确权把土地承包经营权确到她家名头上了嘛,所以又找来了,来了好几次了。我们打电话叫村里来领人,回去解决。村里来领过两次人,后来就不来了。听说村里人生气,把她孙子的公益性岗位也拿掉了。”

钟声有点气恼,说﹕“咋能这样办事?有问题解决问题,咋能拿人家孙子的工作出气呢。”

小鱼没吭声,望望钟声欲言又止。钟声说﹕“今天到这吧。这事,你们纠纷调处办公室拿个意见,看如何妥善解决。还是那句话,群众的事无小事。不妥善解决好群众反映的问题,我们就愧对我们坐的这张办公桌了。”

小鱼说﹕“好。”便和其他的人一起离开局长办公室。钟声见人走了,便拿过撂在办公桌上的信访卷宗认真看了起来。他仔细阅读了卷宗上记录的崔老太反映的问题,感到问题确实有些复杂。从崔老太反映的问题看,崔老太一家确系无地农民。尽管村里给她家解决了20亩开荒地,但就目前土地的收入情况看,20亩地,除了种植成本和上交承包费外,所剩确实不多,要养活五口之家确实成问题。今年是全国脱贫攻坚年,中央要求一个贫困人口也不能落下。崔家现在这种状况,恐怕是达不到脱贫标准的。但反过来说,崔家当时流转土地是签了合同的。要推翻以前签订的合同,法律也不允许呀。钟声想看看当时是怎么解决这个信访问题的,便翻到最后一页。结案意见是当时任局长的王天来写的,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建议由村里协商解决。钟声看了,感到有点可笑。村里能解决,还用上访到县上吗?便合上信访卷宗,微闭双眼在椅子上静坐下来。

这时,主任小鱼推门探头进来,见局长一人静坐在椅子上,便走进来,凑近钟声﹕“局长,这事当时是王局长亲自接访的,也是王局长打电话叫村里安排崔老太的残疾孙子在公益岗位上班的。崔老太当时说再不找事儿了。这事镇上和县上分管领导都说处理得很圆满。这事我们……”

钟声说﹕“圆满咋又来上访了?还是没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嘛。”

小鱼说﹕“这事都怪这次土地确权,村里把土地经营权又确给崔老太家了。要不是确权,崔老太也不会咬死地是她家的。”

钟声说﹕“土地确权是中央的决策,是好的。目的是充分明确农民享有的土地承包经营权。你是个老农经干部了,咋不明白这一点?只是我有点疑问,明明是崔老太家把土地流转给张二壮了,怎么确权还把土地确给崔老太呢。”

小鱼说﹕“这事,崔老太又来上访时,我问过镇上。镇上说崔老太儿子当时与张二壮签订的合同不规范,签订的是土地流转合同,不是土地转让合同。土地流转可以有多种形式,比如转包、出租、转让等。只有明确为转让,才能把土地经营权确认到张二壮户头上。其他形式的流转,土地经营权仍应确认到原承包户,也就是崔淑芬家的户头上。”

“哦,是这样。”钟声听了,若有所思,便对小鱼说﹕“这样吧,这件事关系到一个家庭的生存问题,不能轻视。你把当年参与处理这件信访案的人叫来,我们下去摸摸情况。”

小鱼说﹕“现在?今天?你今天第一天上班,改天吧,再说……”

钟声有点不耐烦了,说﹕“通知人,现在走。”

车子在村巷里七弯八拐的拐了好几个弯,最后在一家铁艺大门的院门外停下了。小鱼说,这就是疙瘩泉村主任罗大虎的家。钟声下车,小鱼跑去敲门。门开了,一个四十左右岁的精壮汉子迎出来,小鱼便上前握着那汉子的手,把汉子引到钟声面前,介绍说﹕“这是我们新上任的钟局长。”又向钟声介绍说﹕“这就是疙瘩村主任罗大虎,人称老虎。罗大虎便趋前一步,双手握住了钟声的右手﹕“钟局长,欢迎欢迎!欢迎到我们疙瘩泉村检查指导工作。领导辛苦了。请进屋,请进屋。”便闪开身往院子里让,即热情又恭敬的样子。

钟声领头往里走,一行人便鱼贯而入。刚进堂屋,罗大虎就喊﹕雅姿,雅姿,快给领导们上茶。”就有一个年轻少妇从内室出来,端了一套颇为精致的茶具,摆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少妇为每位客人都斟了茶。钟声体会到,这个家庭还是颇为富裕的。从沙发茶几的质地、式样到墙上挂着的大彩电,墙角立着的三开门冰箱,都能体现出房主人的富足。稍有一点不如意的是后山墙上贴了一溜未看清是房主人的儿子或丫头的奖状,使得整个客厅的布局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钟声等人落座,端了茶盅品茶。罗大虎坐在对面,拿了迭稿纸开始汇报﹕“钟局长好!各位领导大家好!我先汇报一下我们村的基本情况。我们疙瘩泉村位于镇政府西侧五公里处,全村182户,人口728人;共有耕地面积4320亩,其中二轮承包面积3828亩,四荒地……”钟声知道,现在的村干部都喜欢在领导面前汇报工作,而且汇报的内容都有一定的程式。基本情况汇报完后就是生产情况、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情况、脱贫致富奔小康情况,今年的新做法,明年的新思路。钟声不喜欢听这些,而且今天来也不是来听这些的,便打断了罗大虎的汇报,说﹕“罗主任,时间问题,你的汇报就到这吧,你把汇报材料交给小鱼主任就行了。我们今天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你们村崔淑芬的土地纠纷问题……”

罗大虎听了,愣了愣,脸上便露出些厌恶的表情。他一小时前接到小鱼主任的电话,本来是要到邻村喝喜酒的,但听说是新任的农经局局长要来,便放弃了喜酒在家恭候了。现在的县官,虽隔着一层乡镇,不直接管得了一个村官的升迁,但农经局是管农村经济发展指标考核、农村各类政策性补贴审核发放的,得罪不起。况且,罗大虎是去年冬才刚刚当选的村主任,也想在县上领导面前表现表现。汇报材料是经镇上秘书把关整理好的,照念就是。这么好的机会,如何能放过?且小鱼主任说钟局长是第一天到任就下到他们村上来的,这等荣耀,难能可贵呀!但听钟声说是为崔老太的事而来,罗大虎便感一瓢凉水浇到头上来了。崔老太的事这些时着实让他苦恼。罗大虎在疙瘩泉村虽不是名门望族,但因他在村里成立了家合作社,并把那些或外出打工或无力种地的人家的土地都流转承包了过来,他在村里便成了收入顶尖的户。罗大虎心不狠,在村里还被人称为热心肠。每年不但不拖欠村民们一分钱转包金,还利用合作社招牌为村民代购化肥、农药、地膜等农资。罗大虎购买农资可享受批发价。他为村民代购农资都是按批发价分发给村民,绝不加价一分钱。因此,他在村里享有极高的威信。村里人说起他都竖大拇指,说他是儿子娃娃,够朋友!因而去冬换届选举,他被推上台,全票当选为疙瘩泉村主任。也由于他享有的声誉和威望,疙瘩泉村很少发生纠纷,特别是土地纠纷。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只要说找罗主任来解决,纠纷双方就能和解了。疙瘩泉村被镇上树为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模范村。没想到出了个崔老太,把好多年前的旧事又翻起来了。原本罗大虎是想解决崔老太的事情的,召开了一次村委会议,大家说,崔、张两家签订有流转合同,几年前崔老太提出过这事,就因有流转合同,没能解决。这事都经过几届村委会了,都没能解决,这次提出来,我们咋解决?这件事,经了村里、乡里、县上,都维持现状没解决,就说明这流转合同是合法的。崔老太上访,属缠访。罗大虎想想,便同意了大家的说法。但崔老太家的确困难,罗大虎是知道的。崔老太家五口人,种了20亩荒地,每年纯收入不到两万元,残疾孙子在村里打扫卫生,补给个6000元,人均收入不到5000元,也就在贫困线下了。维持个温饱尚可以,要有个病呀什么的,恐怕就很难渡过了。罗大虎也曾想按照村里照顾她家残疾孙子的做法,把崔老太家儿媳妇招到合作社来当长期工,好全年给她发工资,前提是崔老太不要再去上访。崔老太听了坚决不同意,还说崔家人就是饿死,也不给他家扛长工。罗大虎很生气,因而有村民反映崔家残疾孙子打扫卫生不负责任,村委会提出要撤换时,罗大虎没吭声,算是默认了。现在,县上来的新任局长又提起这件事,罗大虎是真的高兴不起来。他认定是崔老太又到县上告了他的状,便没好气地说﹕“钟局长,我是去年冬才上来当的村主任,崔老太的事我不清楚,我说不了。”

钟声说﹕“崔淑芬没找过你吗?”

罗大虎说﹕“找了。每个村主任上任她都要来闹,这不,闹过好几届村委会了,都没解决,我也解决不了,”

钟声说﹕“你能把具体情况介绍一下吗?”

罗大虎说﹕“我不了解具体情况。”便转身喊,“马刚,马刚在吗?”没人回答。罗大虎便转头对站在边上的媳妇说﹕“雅芝,你给马刚打个电话,让他来一下,就说县上新来的局长找他。”又转过脸来面对钟声“马刚是我们村农经员,土地的事归他管。局长,要没啥事,我得到查村去了。我家亲戚还等我去接亲呢。”

钟声见罗大虎不愿管此事,心里有点冒火。但想到农村干部就是这样,很多人是凭着自己的好恶办事,不像机关干部那样讲原则,讲政策,便说﹕“好吧,你去吧,耽误你时间了。”

这时,一个年近50的汉子喘吁吁的跑进院来,见罗大虎正要出门,便问﹕“主任,谁找我,啥事?”

罗大虎便把钟声作了介绍,末了,说﹕“你领他们到村委会谈吧,我得出门了。介绍情况要实事求是,千万不敢胡编闲传。”

马刚便点头,说:“那自然,主任走好。”便引了钟声一行,向村委会走去。

村委会在罗大虎家南面,只隔了一条巷道。这几年,上头重视基层组织建设,拨的钱多,村委会就建得很气派。铁栅栏铁艺大门,还有一间门卫室。内是一个大院子,有篮球场、乒乓球案子,还有一溜健身器材。村委会与村党支部合署办公,两层小楼,旁边东西走向还有一座小楼,是干部周转房,住了“访惠聚”工作组,还有村里需值班的人员。马刚领钟声一行进了会议室。会议室摆设也很气派,一水的紫红色仿实木会议桌、高背靠椅,桌上摆着台式麦克风。马刚招呼大家在会议桌前坐定,问﹕“不知罗主任介绍过我们村的基本情况没有,我先向各位领导介绍下我们村的基本情况。”

小鱼忙说﹕“介绍过了,你就介绍一下崔老太的土地纠纷情况吧。”

马刚说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们这有记录,便忙着找钥匙开档案柜。小鱼说别忙活了,你就简单说说吧,你们村准备怎么处理这事儿。

马刚说咋处理村委会有记录,我得找会议记录本,不敢乱说,便坚持要找钥匙开档案柜。钟声见马刚的态度明显就是罗大虎的态度,说的肯定也是罗大虎说的那一套,档案柜里的档案也是他们了解到的那些,便说﹕“算了吧,档案不看了。我们到村里走走,找几个知情人了解了解情况吧。”又问﹕“2000年崔老太家流转土地时的村主任还在吗?”

马刚说﹕“在,不过到乌鲁木齐给儿子带娃去了,没在村。”

钟声说﹕“那还有谁了解当时的情况?”

马刚想了想,说﹕“还有当时的会计吧,好象村支书也在场。咱把他们喊来吧,到村里一家一家找,挺麻烦的。”便出了会议室,在一间办公室打开扩音机,对着话筒“嘣嘣”敲了两下,开始喊话﹕“村民们注意了,村民们注意了,张店森、马志祥、马洪明、罗爱玲、张大炮,听到广播马上到村委会来,县上来人找,县上来人找。今天来村委会算出工,快来,快来……”

钟声听马刚大张旗鼓喊县上来人找,心里有些不悦,总感到办这么丁点小案子不应大张旗鼓。但他在农村工作过,知道村里人就喜欢用这种方式传换人,便不言语。小鱼问马刚﹕“你叫的都是啥人,怎么还算出工?”

马刚说﹕“都是当时的知情人,会计、支书,还有村代表。这年头,不说算出工,可以领误工补贴,谁来呀!”便笑笑,返回会议室去了。

尽管马刚在喇叭上喊了多遍“快来快来”,还说可算出工可领误工补贴,可等人来齐时也在一个多小时以后了。钟声见来的这几个人都在60岁以上,便想马刚还真的没哄人。这些人从岁数上看应该真是当时的知情人,心里便多少有些喜悦。待人做定,钟声便说﹕“今天请大家来,主要是想了解崔淑芬与张二壮土地纠纷的事情。听马农经员说,你们都是他们流转土地的知情人。我想请你们谈谈当时的情况。”

便有内中一人说﹕“我叫马志祥,是当时的会计。崔家流转土地,当时是签了协议的。要是不签协议,我们也不敢办流转手续。对吧,张书记。”

坐在旁边那个叫张店森的便点头,说﹕“这事是村委会的事。我是村支书,管党务,不管这些事。我听村会计说,好像是签了合同。”

内中一个正在抽烟的老汉接口说﹕“就是签了,是崔老太的儿子田大瓜签的,我当时就在场。”

马刚便说﹕“他是马洪明,是当时的出纳。”

钟声说﹕“签了合同,怎么现在又说是被人霸占了的呢?”

马洪明说﹕“贪心,想占便宜呗。这一家人,从来就想占别人的便宜。那时,粮食不值钱,种地要交‘三提五统’、农业税、还有‘两工’款。她家大瓜在村里开面粉厂、榨油坊,忙得不好好种地,种地就赔了。村里的各项税费,赖着不交,我们都头疼死了。他们觉着种地赔本就把地卖给——现在叫流转给别人了。大瓜一家在村里坑了多少人,我这1000多公斤麦子、200多公斤油葵就白白撂那了,还想要地……”马洪明越说越气愤,边上的几个老汉也附和,说这样的人才判几年,轻了,应该枪毙!小鱼见老汉们把问题扯远了,便说﹕“各位叔叔大爷,扯远了。判多少年是法院的事,我们今天只讲流转地的事好吗。”

马志祥便说﹕“地的事没啥可说的,签合同卖给人家了就是卖了,再要回来,没这道理,这事违法,你说对吧,张书记?”

张店森便说﹕“这事我不好说,这位局长是县上来的局长,政策水平高,这事由领导定,咱不发言。”

马志祥说﹕“你咋不好发言?你虽是张二壮亲叔,但你是村支书,秉公办事,有啥不好说的。”

几个老汉也跟着嚷嚷,说这事都过去快20年了。前些年崔老太告状,告了多少回也没告赢,这咋变天了?劳改犯有理了?坑了我们全村人的事咋说?前任村委会照顾她家,给她那残疾孙子安排了工作,我们都没说啥。残疾人嘛,应该照顾。可他还不好好干,害得我们村没评上卫生红旗村。现在又来翻案要地了,这家人真不要脸。地不能给,告到中央,我们也在理……

小鱼见老汉们吵个不停,根本了解不了情况,便看着钟声,说﹕“好吧,今天就了解到这里。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有政策,有法律。大家回吧,辛苦大家了。”

老汉们便起身往外走,走到院子还听到他们在发牢骚﹕“找县上人来就可以把地要回去了?找鬼皇帝来,这地也不能给。娘的,一家害人精……”

钟声回到县上,深深陷入了沉思。从了解到的情况看,崔老太家只种了20亩地,生活困难是显而易见的。可要想推翻崔老太家儿子与张二壮签订的土地流转合同,不但村里人不满意,也不符合法规。如何解决这个问题?钟声感到难办了。他也想过,这种问题属民间纠纷,不是刑事案件,最好是调解解决。但张二壮不同意调解,这条路就走不通。钟声还想起另一件事情,这崔老太的儿子今年就要刑满释放了。释放回来没地种,他那种身份,找工作更是困难,他如何生活?生活无着落,他是不是又会回到从前,去骗去抢,再次沦为罪犯?这样,我们的专政机关专政他改造了这么多年,又有什么效果呢?钟声感到真正的不安了。他是学法律的,在法院工作处理过很多案件。法院判案,为的是维护公平正义,维护法律的尊严。同时,也通过判案,使危害社会的人得到惩罚,并通过接受惩罚获得新生,重新做回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而犯人接受惩罚了,愿意回到社会重获新生,但社会却没有给予他获得新生的环境和最起码的生存条件,他能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获得新生吗?显然不能。如果不能,那么我们给予犯人的惩罚又有什么意义?钟声想着崔老太被判刑的儿子,想着这儿子刑满释放后将要面对的生活,突然心里一动,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这几年村、镇、县处理崔老太上访问题,了解情况都是听村里所谓知情人还有当事人张二壮说的情况。崔老太也谈了当时情况,但崔老太不是当事人,对当时的流转情况不了解,只是认定地在第一轮承包时是她家的,第二轮承包也是她家的,现在确权又确认是她家的承包地,这地就理所当然归她家。村里绝大部分人因崔老太儿子开面粉厂、榨油坊时被坑,自然不会帮她。而真正的当事人在监狱服刑,村上、镇上、县上都没去找过他,这里面是否还有其他隐情?钟声感到有必要去监狱找一次崔老太的儿子,听听当事人双方的陈述,这样,对正确处理好这起上访案件可能会有所帮助。

钟声是个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的人。他打电话喊来小鱼,叫小鱼问清崔老太儿子服刑的监狱,又拨通了县政法委书记的电话,向书记汇报了情况并说了自己的想法。政法委书记很支持他的想法,表示可以协调让他去探监。钟声便和小鱼踏上了去监狱的路。

钟声在监狱会客室见到了崔老太的儿子田大瓜。大瓜并不像别的犯人一样精神萎靡,而是面有笑容,这也许是快要刑满释放的缘故。当狱警告诉他这是县上的农经局长来探望他时,他显得无比激动,连声说感谢政府关怀,感谢政府关怀。钟声和他谈了一些监狱里改造的事,问到出狱后准备干什么,大瓜说现在面粉厂榨油坊干不成了,在监狱又没学到啥技术,出狱后就老老实实种地吧。一方面继续改造自己,做个自食其力的人。另一方面也陪陪老娘和家人。这些年蹲监狱,苦了母亲和家人了。钟声便问起土地流转的事。大瓜想了好一会,说﹕“当时种地不挣钱,我又开有面粉厂、榨油坊,收入很好,就想着把地转出去算了。转地时我爹我娘和我老婆都不知道。我爹和我娘都是种地的,一辈子就爱种地。我娘常说地就是咱农民的命根子,我怕我把地卖掉了,”大瓜把话顿住了,很诚恐的看着钟声,解释说“应该叫流转,但我们村里人都叫卖地。怕我爹娘不愿意,就没敢告诉他们。”

钟声问﹕“流转时你们签合同了吗?”

大瓜想想,说﹕“签了,我还按了手印。”

钟声问﹕“你们当时签的是转包合同还是转让合同?”

大瓜说﹕“是转包还是转让,我搞不大懂,只记得当时写的那几句话,意思是我把我家的地按一亩200块钱卖给,不,流转给二壮种,永远不反悔。当时村支书、会计都在场,他们说有这几句话就行了,我想反正种地不挣钱,巴不得把地卖出去,免得还要交农业税、提留统筹还有两工,便签字按手印了。”

钟声便叫小鱼把笔录递给大瓜看。大瓜看了说记的很准确就是这个意思,便签名按了手印。钟声安慰大瓜说你娘你媳妇你孩子都很好,让他在监狱里安心改造站好最后一班岗。大瓜千恩万谢,诺大条汉子竟流下了眼泪。

回到县上,钟声对这件案子的处理似乎有了主意。他重新调出崔老太信访案的卷宗,发现卷宗里只有与崔老太的谈话笔录,并无其他任何证据,便问小鱼﹕“崔老太的信访案你们没下去做过调查吗?”

小鱼说﹕“去过。但我们每次去都没找过当事人,都是查看村里乡上提供的谈话笔录和张二壮交提留农业税和其他费用的票据。那份流转合同,村里镇上都说有,但我们没见过。村里人说张二壮怕我们弄丢,要自己保存。我问过那个马会计,为啥不复印一份保存。马会计说张二壮不让复印,但他们真见过那份合同。有啥事要查验合同,找张二壮要就是了。”

钟声便有点气恼﹕“你们就是这样办案的吗?那么重要的一份证据,你们竟没有存档。你们搞土地纠纷仲裁也是这样搞的吗?”又想想农经局毕竟不是法院,土地仲裁也是才搞起来的,不能像正规司法机关那样要求他们,只有慢慢规范,便缓和了口气,说﹕“明天我们还得下去,找张二壮把那份合同要来看看。”

找张二壮要合同却费了点周折。不知是张二壮提前得到了什么消息,还是张二壮确实健忘。找到张二壮后,张二壮一会说合同有,一会说合同没有;一会说是自己收起了,一会又说是老婆收起了。折腾了半天,是村主任罗大虎说了句合同没有你的地就要退回去了,张二壮才在一只小柜子里,把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找出来。小鱼把纸片接过来展开看,纸片上写着土地流转合同,合同内容只有两行字﹕田大瓜自愿以一亩地200元的价格,将自己30.8亩地交给张二壮种直(植),有(由)张二壮给村上交提留、农业水(税)、两工钱,田大瓜张二壮立此合同,永不返侮(悔)。签字人,田大瓜、张二壮。xx年xx月xx日。

小鱼把纸片拿到村委会复印了几份,回来把原件交给张二壮。张二壮把纸片小心翼翼的按原样折叠好,放回小柜子,便过来悄悄的把小鱼扯到一旁,小声问﹕“这合同顶事不?这地要退回去不?”

小鱼说﹕“我们是在做调查,一切由法律说了算,你别多心。”便问钟声,“局长,是不是做份笔录?”

钟声说﹕“做吧,你和他谈。”

小鱼便把张二壮叫到堂屋,在八仙桌旁坐下。小鱼问了当时签合同转地的情况,张二壮说了当时的情况,与村里、镇上以前调查的情况差不多,这里不再赘述。

小鱼做完笔录便和局长钟声转回镇上。镇机关只有一名副镇长值班,其他领导都下村去了。今年的工作任务多,要搞产权制度改革,要搞人居环境整治,还要搞脱贫攻坚。镇上领导忙不过来,便把各站所办负责人也充当领导派下去了。小鱼对副镇长说明来意,副镇长便要打电话叫书记回来。钟声说不必了,叫当时处理这件事的副镇长回来就行了。副镇长说当时处理这件事的副镇长升人大主席了,便打电话叫人大主席回来。人大主席回来后,想了想,说﹕“这件事我最清楚,因为这信访案子一直是我接访,也是我负责办理的。说实话,接到这件信访案子,我到崔老太家看过。崔老太家以前一直很风光。她儿子在村里率先搞起了面粉厂、榨油坊,是邓小平说的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我们镇也把她家作为致富带头人树为典型,并推荐到县上,受到县政府通报表彰。但后来各村办小面粉厂、榨油坊多了,她家的生意就不太好做了。说到涉黑,主要是她儿子找过一帮人威胁把麦子油葵送到别的面粉厂榨油坊去的村民,要村民必须把麦子油葵送到他家的面粉厂和榨油坊去。说到诈骗,那倒是真的。崔老太儿子把外地好几家经销商骗了。他收了人家的货款,却没面粉清油给人家。经销商来找他,他不但躲着不见,还找人找人家经销商的麻烦,经销商就把他告了。法院来查封厂房,村里人才知道他们家倒了。要知道,农村人都会打小算盘。麦子、油葵收回来后都往她家面粉厂、榨油坊送,为的一是省去保管的场地,二是少了被老鼠吃了的损耗。反正麦子油葵交到厂子里了,要吃面粉清油去拿就是了。现在见她家倒了,寄放在她家厂子的麦子油葵没了,哪个不急?哪个不骂?那是村里人一年甚至几年的口粮呀!村里人恨他们。因此,在公安来调查取证时,没有一个人为他们说好话,甚至有村民联名写信,要求严办,不办不足以平民愤。结果可想而知。人被判了,资产被拍卖还债。就连崔老太居住的房子也差点被拍卖。拍卖的资产优先还了银行贷款和经销商预付的货款,余下没钱了,就苦了送去麦子油葵的村里人。崔老太还算厚道,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给那些实在过不去的人还债。但崔老太的那点值钱的东西又能起啥作用,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后来村里见崔老太家实在困难,便从别人手里收回来20亩荒地承包给她家种植。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说崔老太家流转给张二壮的地可以收回来,崔老太便来上访了。我们去调查,看过田大瓜和张二壮签的合同,认为他们流转土地虽签有合同,但这合同并没约定流转到哪一年,且合同上只有田大瓜一人签字,田大瓜并不是这个家庭的代表人,便想把地要回来交给崔老太家种植。但村两委班子不同意,村里人对她家恨之入骨,更不同意,我们只好作罢。后来见她家实在困难,便以照顾残疾人为由,从镇上拨了一个公益性岗位指标,安排她那残疾孙子当了村里的保洁员。这事,难呀!”人大主席叹了一口气,结束了他那沓长的叙述。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听得见谁腕上手表“滴答”的走动声。

崔淑芬诉村民张二壮侵犯土地承包经营权一案在三道河子镇会议室临时仲裁庭如期开庭。申请人崔淑芬、被申请人张二壮出庭应诉。村民张店森、马志祥、马洪明等作为证人出庭作证。全镇10个村推选了100多名村民代表前来旁听。这是一次较典型的、涉及上访人多次上访未果的一次土地纠纷仲裁,县政府领导高度重视,要求县农经局把这次仲裁作为一次普及农村土地承包法律来做。新闻媒体也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当事人双方都聘请了律师,庭审现场,诉辩双方律师唇枪舌剑,各展风采。仲裁庭经过四个多小时的仲裁庭调查、双方当事人举证质证、仲裁庭辩论等庭审程序,并经合议庭合议后,首席仲裁员当庭进行了宣判﹕

支持申请人崔淑芬的仲裁请求。田大瓜与张二壮签订的土地流转合同,不是崔淑芬家庭其他成员的真实意愿,是田大瓜的个人意愿所为。裁决除田大瓜应有的6.16亩土地流转有效外,其余24.64亩土地由被申请人张二壮退还申请人崔淑芬家庭种植。

裁决宣布结束,崔淑芬双手颤抖着接过裁决书,嘴里哝哝直说:“我的地回来了,我的地回来了!感谢苍天,感谢政府,感谢共产党啊﹗”

望着崔老太欣喜若狂的样子,钟声感到心里有些酸楚,又有些自豪。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依法办案,保住农民的命根子,这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使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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